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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9章 番外|之二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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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雨忽至,水汽彌漫。

天未明,但不知何時,身側同塌而眠的人消失了,於是她睜開眼,有些惶急地坐起來。

憧憧的燈火描畫出四下的景象,然而卻並非她慣常所見的浮游宮寢殿,於是下一瞬,她忍不住地蹙起眉來。

這是……何處?

眼前所見是一處空曠的殿室,無數緋色綾羅條帶自高頂垂落,繚出雲霧似的朦朧溫熱。而身下,是瑰色錦緞鋪就的紅海,軟而薄,金線繡文自上繪出大簇大簇的鳶羽飛花。那花開得靡艷,瞧上去流光溢彩,映得她周身的肌膚白皙勝雪,幾乎晃得人目眩,以至於好半晌,她才恍惚察覺出一點微末的異常。

但那異常一閃而逝,還未及她細思,忽有一陣尖銳劇痛自後頸襲來,叫她整個人隨之狠狠一顫。

“呃!”

急促的一聲悶哼自唇間溢出,她驟然跌回柔軟的被褥間,可還未及吃痛,便在同一瞬間,聽到了身後傳來的一陣撞響。

那撞響極為清脆,仿佛玉石相碰,聽著格外悅耳,但在響起的剎那,當中的熟悉感卻叫她整個人驀然一怔。

眼底浮現出幾分愕然,下一瞬她有些吃力地忍著痛意回首過去,循著那撞響望向自己的右肩下側。下一瞬,竟是望見自己的脊背之上,赫然多出了一條銀色長鏈!

她雙瞳驟縮,面色陡變。

精銳的光芒在長鏈上流轉,映入她的雙眸之中,乍一看去,那鏈條好似一條生著光滑鱗甲的毒蛇,鏈尾正死死地咬著她的脊骨,鉆破了皮/肉,咬得她後頸處鮮血淋漓。而在那長鏈之下,白皙若雪的肌膚之上,不知何時生出了一尾形容昳麗、展翅而舞的金色凰鳥!

這是……美人劫?!

怎麽會、怎麽會是美人劫?!

剎那間她面色煞白,在巨大的愕然裏察覺出了一種荒謬的怪異感,然而隨著清晰分明的劇痛襲來,漸漸有冰冷的恐懼自後脊升了起來。

是夢麽……

可這痛意這般真實,絞得她五臟如焚,還是說,此前她所經歷過的那一千年才是幻覺,眼前所見,才是真實?

莫非……莫非她自始至終都未曾清醒,一直都被困在美人劫的囚牢之中?

混亂的思緒引出了眼底的恍惚,無數的記憶如夢魘般被喚醒,她整個人開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,下意識地想要掙紮著坐起,卻又在這時,聽到了一聲極輕的笑聲。

“醒了?”

那是一道再熟悉不過的嗓音,隨著輕而緩的腳步聲自身前落下,接著有人自上而下俯身過來,向她周身落下一片陰影。

於是劇烈的顫抖驀然頓住,她整個人隨之一僵,良久,帶著滿眼的不可思議神色轉過臉來,緩緩擡首。

而後,對上了一雙血色的眸。

那雙眸還帶著笑意,天生繾綣而靡麗的眼尾微微上挑,弧度溫潤如照水桃花,而那眸底雙瞳此刻猩紅欲滴,為其於瀲灩柔和之中平添了一層鬼魅的欲色,便就愈發顯得漂亮至極,含著笑意輕輕一掃,幾能攝得人心魄皆失。

可,這樣邪冶的笑意,便一點也不像是她在不久前還溫柔笑著的那個人,而分明是……分明是……

“你……”她雙眸大睜地望著他,那道淡無血色的唇微微張開些許,卻抖得說不出話來,在滿耳劇烈的心跳聲裏,生出了一種巨大的驚恐。

可這顫抖的語句未能說完,下一瞬,那張近在咫尺的面龐之上忽而湊近過來,笑意之中欲色驟起,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掐住了她的下頷。

“阿曦……”

他柔聲喚她,字句之間含著晏晏笑意,卻顯得鬼魅至極,帶著說不出的可怖森然,一邊用指尖輕輕地摩挲著她的面龐,一邊低低地笑著,“孤的帝後……這是怎麽了?”

“——怎的一覺醒來,卻像是不認得孤了?”

這一句像是某種印證,落下的剎那,她面上血色盡失。然而帝君見她怔然地不答話,只顧怔怔然地望著自己,他微微地瞇了瞇眸子。

冕旒晃起來,桃花眼中浮過細碎的光,森森然的目光如冬日月華,帶著逼人寒意,從她的眉,描到她的下頷。

“你在發抖?”他低聲道,話語分明是問句,卻帶著篤定,“阿曦,你在害怕?”

質問聲落下,急促的呼吸代替了答話,他從咫尺處的那雙眼中看到了分明的絕望之意,像是在無聲地印證著他質問裏的猜測。於是淡薄的笑聲從眼底消散,桃花眼中冷色凝結,他湊過來,帶著駭人的威懾抵上她的鼻尖:“答話。”

“……你是不是,在怕孤?”

耳語一般的低吟落下,他將指尖輕輕地撫上她的眉心,溫涼的觸感若有若無地自那血色的花鈿之上拂過,似是在狎玩著一盞玉白的瓷器。

可惜瓷器易碎,美人如燈,未經半刻,那血色花鈿之下的雙眸便泛起了可憐的紅痕,纖長濃密的眼睫輕顫撲簌,似是已然不堪忍受。

是夢吧……

丁曦顫抖起來。

這樣的他,簡直是她此生最可怖的噩夢。

“夫君……”她終於開口,嗓音卻啞得厲害,尾音顫極,似是隨時都要斷歇,“不要這樣,求你……”

帝君望著她,在那陡然落下的稱呼裏輕輕一頓,隨即眸光忽沈,卻是倏然生了笑意。

“這樣……是哪樣?”他直起身,語調聲色陡轉森然,含著血色的唇笑得駭然,在開口的下一瞬,驀地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,不由分說地將她拽了過去。

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駭得那纖細的手腕隨之一顫,落在了他的胸膛之上,她下意識地就要掙紮,卻在轉瞬之後,於掌心間觸碰到了一片滾燙的溫熱。

下一瞬,等她反應過來那是什麽,整個人僵在了原地。

“是這樣麽?”

帝君按著她的手腕,又逼她轉過視線,望向掌心所在之處。憧憧的燈影隨著動作映照而來,於是她這才隱約看見,帝君胸口處的墨色袞服之上,好似被什麽黏膩的東西給浸透了,且正緩緩地自她指尖滲過來,不消半瞬,赫然就染出了一片刺目的猩紅。

——那是,血。

大片、大片的血。

連著指尖的滾燙觸感,灼得人心頭發顫,而那其下的胸膛之上,分明就露著一處駭人的窟窿!

她聽到自己的呼吸驟然停滯,而帝君的笑聲愈發陰沈,漸漸顯出了扭曲的恨意。

“看見了麽,阿曦?”

他與她對視著,一雙桃花眼成了徹骨的寒潭,惻惻的眸光直逼她的眼底,一字一句地低聲道,“這裏,好痛啊。”

最後一字落下,她整個人狠狠一顫,指尖劇烈收縮,下意識地就要收回。

然而帝君卻不肯松手,他湊過來,不依不饒地附上她的耳側,又嘆息一聲,殘忍而溫柔地逼她睜眼對視。

“可是阿曦,你知道麽——”

“這樣的痛,卻遠不及你所給我的萬分之一。”

他指尖輕撚,又一點一點拂過她的眉眼,神色間分明是深情至極,卻透著掩不住的戾與恨,好似惡鬼舐血,道出震人心神的字句,“因為……孤都看見了,曦。”

眼見咫尺處的那雙眸中瞳仁驟縮,露出分明的愕然,惡鬼笑起來,眼底恨戾漸深,似有莫大的快意。

“這才是你的本名,對麽?”

“仙界,神界,點紅妝,登華頂,羽披霞冠,登殿為王……”一只手攥住她的脖子,漸漸收攏,“與上神澤尤耳鬢廝磨,兩廂繾綣,好生快活!卻留孤在這牢籠之中,永世為囚……”

“殿下。”艷色雙唇一開一合,浮起森然笑意,“你好狠的心啊。”

這一句話音猝止,頸間窒息襲來,曦仰著面,那張本就蒼白的臉於瞬息之間浮上青灰,顯出駭人的死氣。可她卻好似忘了掙紮,那雙眼中忽而漫過無數洶湧的悲意,燒得她眼角泛紅。那紅是緋色的,泛著熱意,自她眼底泅出朦朧水汽,化為串珠似的淚滴滑至她的下頷,無聲落在了他的腕骨之上。

盈盈的霧氣模糊了視線,眼前那雙桃花眼漸漸失了輪廓,可就連這樣,也能覺出那眼底的恨意。那恨意那樣深,那樣狠,好似烈火一般,燙得她徹骨生疼。

這疼痛叫她失了力氣,在最後的彌留裏,伸出手覆上他的心口。

原來……你都看見了麽?

原來,你是恨我的麽?

對不起……

她望著他,慘白的唇在滅頂的劇痛裏輕輕開合,卻發不出任何聲音。那只纖細素白的手上染著刺目的紅痕,襯在墨色的袞服之上,愈顯蒼白,顫得厲害。

每一縷細微的潮熱,都能在她心底刻下名為愧疚的深痕,剜骨削魂,痛不欲生。

於是片刻後,待到那只手無力垂落,她以為自己終於要斷了呼息,便要任由自己閉上眼。

可偏生在這時,好似入夜驚雷一般,自她頭頂幽幽落下,鬼魅一般地悠然道:“你死不了的,曦。”

她倏地一驚,睜眼望去,目光徑直砸落在帝君身後。

而後頃刻,恍如夢魘一般,她對上了一雙不知何時早已出現的、狹長的鳳眼。

——姬肆?!

妖王姬肆?!

雙瞳遽然一震,她面色陡變,然而這時,脖頸之上力道驟卸,叫她嗆入大股氣流,難以抑制地劇咳起來。

“你……”她望著他,說不出話來,幾乎咳得肝膽俱裂。

而眼看著那眸底浮現驚懼,那雙鳳眸終於笑起來,血色豎瞳之中流光閃過,本就媚艷的眼尾被燈影一晃,愈顯鬼魅。

他緩緩起身,居高臨下睥睨而望,嘴角譏諷畢露。而這時,曦才發覺,他的手此刻就搭在帝君的頭頂之上。

她在咳嗽聲裏驚恐擡眸,隔著昏暗燭火極目望去,望見妖王那雙手的掌心之下,早已無聲無息地生出了無數道針尖粗細的骨色懸絲。那些懸絲自他指尖鉆出,泛著妖冶詭媚的幽光,又延伸而下,連在了帝君的身軀之上。

頭頂、手腕、指尖、後頸、腰身、腳踝……

萬千細絲鉆入到了那袞服之下的骨髓之中,扯得帝君四肢百骸簌簌晃動,萬瞬如一瞬,變作了無心無情的懸絲傀儡。

而後,待那妖王指尖輕輕一動,傀儡便被懸絲扯著轉過首來,開啟雙唇,仿佛雙弦齊奏一般,與他一齊輕聲喚道:“阿曦。”

這一聲落下,她目眥欲裂,斷了呼吸。

地獄般的景象成了跗骨蛆蟲,再熟悉不過的嗓音成了穿腸毒藥,帝君被扯著擺動起僵硬的身軀,輕晃地湊向她的耳畔,指著自己胸膛之上那被懸絲洞穿了的可怖豁口,一字一句地低吟道:“阿曦你看,這裏,好疼啊……”

“我好疼啊,阿曦……”那雙桃花眼成了被血浸透的死物,露出僵硬的笑意,空洞洞的望著她,淌出蜿蜒血淚,“你救救我……”

“救救我,阿曦……”

最後一聲落下,她崩然一驚,終於止不住地失聲大叫起來——

卻是猝然夢醒。

————

視線所見成了灰白的一片,兩耳所聞亦是翁然的轟鳴,她頂著滿面的冷汗坐在床沿,許久,才聽到了一聲又一聲地輕喚。

“阿曦。”模糊之中有呼吸落下來,似遠似近,透出溫而熱,“阿曦……”

低磁清越的嗓音入了耳,喚醒了意識,於是視線漸漸聚焦,眼中落入柔白的天光,所見是畫梁之下薄紗籠罩,而非殷紅帳曼,她被什麽人攔在懷裏,一下一下,安慰似地輕輕撫著後頸。

那動作緩而柔,與低喚一般,都是小心至極,可待到她意識到對方是誰,才察覺出對方也在發著抖。

她心下一顫,終於回魂,緩緩地轉回了視線。

“澤……”她低咳一聲,“澤尤哥哥。”

頸間的掌面一頓,攏住後脊的白衣無聲拂過,澤尤攏上她的發頂,眉間微蹙地與她對視。

“我在。”他的尾音在顫,卻被極力壓得柔和至極,似是輕哄誰的鬢邊低語,“夫君在這,阿曦,沒事了。”

那雙好看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望著她,平日裏的溫潤眸光泛起了漣漪,憂慮之意擾得其中郁切難安,淺色的眼瞳剔透如湖泊,專註地盛著她的影子。

再也尋不見方才……那夢中的戾色。

於是那被盛在柔光裏的影子一點一點地止了顫抖,小狐貍的耳尖重新泛起紅痕,一邊眼睫輕顫著望著他,一邊伸出手,極輕極輕地將指尖落在了他的心口之上。

白衣隨之散落,露出其下皙白的胸膛,好似一片剔透的玉,可眼下,那玉上有了瑕,露著一道又一道交錯著的、被掩得極淡的舊痕。

那痕跡淡得幾乎看不清,然而纖細的指尖卻生生停在了那裏,接著再也沒了動作。

一瞬之間,斷了呼吸。

“嗚……”一聲極細的嗚咽自她喉中溢出來,被她用唇齒死死地抵著。她蹙起眉,轉瞬之間有水光自眼底洶湧而起,泅出氤氳霧氣,化為豆大的淚珠順著她的面龐砸落下來。

那雙素來清冷安靜的眸子此刻再也壓抑不住地生出通紅一片,分明地落滿了“心疼”二字。

夫君……

她哽咽著啟唇,卻發不出半點聲響,反叫淚意愈發洶湧,於是那捧著她的神明顫了顫,生平第一次,他神息慌亂,近乎慌張地俯下.身來,不由分說地捂住了她的眼睛。

“別看。”他啞著聲,近乎哀求,“阿曦,別再看了。”

話音落下,纖長的眼睫輕顫著劃過他的掌心,柔軟得不可思議,可被其中的濕潤沾惹,叫他連呼吸都燙了起來。

直到良久,心口上的那只手被他全然按住,懷中的小狐貍咬著唇停了啜泣,他才傾身下去,將她再次攏入袖間。

是噩夢麽……他蹙著眉心想。

方才他的阿曦,是不是夢見了什麽?

可那該是怎樣的夢,才能叫她被嚇成這樣?

長眉微蹙,魘而不醒,抱著自己蜷縮在角落,叫那道本就纖細的身形愈顯孱弱,看上去,就好似囚於柔軟綢緞間的,一簇輕而薄的飛絮。

那樣伶仃,那樣……苦。

但這一切的原因,他是該知道的。

眼前人所有噩夢的來源,是那漫長的千年歲月,是一世又一世的磨難,一日又一日的苦熬,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。

故而哪怕是她極力逼著自己活下去,逼著自己醫頑疾,救病患,卻仍是漸漸生了難言的沈屙。

而那沈屙的源頭,正是自己。

是他,親手用自己的死,弄丟了雪原上那只眼眸純凈的小狐貍。

於是自重生之後,他便萬般小心地護著她,不敢再叫她有片刻的不安。

但眼下三年已去,她卻仍會在半夜驚醒,而後像方才那樣咬著唇,一句話也不說。

可分明……她忽而來查看自己舊傷的舉止,已然昭示出了她的不安。

因他不安。

如此,怎麽辦呢……

他蹙著眉,垂眸望著懷中正埋著臉不肯看他的小狐貍,忍不住地自心底嘆息一聲,開始輕輕地撫起她的後頸來。

溫熱的觸感一下一下地撫過,良久,懷中人終於緩和了呼吸。

小狐貍悶悶地哼了一聲,發著柔軟的鼻音,往他懷裏蹭了蹭。而後,那只手忽而自他掌心抽出,接著又很快地伸過來,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腰。

上神倏然一怔,那雙眸中的光沈了些許,無聲地斂了半目,片刻後,又很輕地勾了勾唇。

他無聲垂眸,望著懷中那只毛茸茸的幼狐腦袋帶著滿身濕漉漉的水汽動了動,哭得盈盈的眸子緩緩睜開,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,又再一次鉆回了他的懷裏。

而這一下,摟得更緊了。

軟乎乎的臉頰埋在懷裏,沒了衣物相隔,觸感格外分明。上神怔在那裏,宛如被燙了似的顫了顫眼睫,可垂眸看去,懷中人卻好似對此渾然不覺,只顧用力地緊抱著自己,仿佛是護食的幼崽,生怕懷抱中的東西被什麽人給搶走了一般。

上神怔忪須臾,末了,卻終是無奈地扶了扶額,任由她去了。

白衣人身姿半倚,長發披散,安靜地垂眸凝目,四周憧憧的燈火落在他周身,隨著疏影搖曳而漸入長夜。良久,鮹紗帳裏光泊淡去,懷中之人呼吸緩慢地寧和下來,似已陷入安眠。

“阿曦……”他以極輕極輕的語調喚她一句,又傾身下去,萬般溫柔地吻了吻她的發頂。

下一瞬,再擡眸時,那雙桃花眼望向窗外,仿佛察覺到了什麽一般,眼底神色在倏然之間轉為森寒。

剔透雙瞳之中光華散去,眼底,無數猩紅悄然漫過,透出與那夢中帝君如出一轍的駭人戾色。

夢魘之術……

他無聲啟唇,緩緩瞇起眸子。

狐族。

————

半宿無夢。

天光熹微時,曦睜開眼,下意識地擡眸側首,卻未曾看到料想中的人。

她有一瞬間的慌亂,卻又很快在垂眸時望見了被披在自己身後的白衣,於是頓了頓呼吸,她伸出手,輕輕拽過了衣袖。

而後,小心翼翼地攬入懷裏。

冷雪似的淡香隨著鼻尖湊近而縈繞過來,一點一點安撫了她眼底的不安,良久,她重新睜開眼,撐起手腕,作勢要從塌上起身下去。

墨水似的長發自後頸滑過,沿著頸肩脊骨弧線流瀉而下,萬千青絲間,脆弱雪白的肌膚若隱若現,而後掩覆其上的輕薄羅裳被纖長的手指輕輕攏過。她坐在塌沿,纖密的眼睫如蝶翅般垂落下來,卻在視線落及地面的剎那,很輕地顫了顫。

——地上,襦裙掩映著的蒼白腳踝之下,居然鋪著一層雪白的輕絨。

一時間身下好似霜雪染過,恍如冬日般的純澈蕩漾開來,卻不見冷意,唯有月華般的柔軟光澤映入眼簾,她怔然良久,待回神時,卻是被人以衣袖輕輕攏住了發頂。

“阿曦醒了?”上神輕聲開口,頎長身形自周身盤桓而過的光芒中漸漸顯出,分明是用了移形之術去了某處,及至此刻察覺她醒了,才匆匆趕回。

可饒是如此,他的聲音依舊溫和,聽不出半分忙亂之意,輕哄似地低聲道:“此刻天光尚早,再小憩半晌,好不好?”

“唔……”曦極小幅度地搖了搖頭,又乖順地仰起臉,任由他吻了吻自己的眉心。

“夫君。”她有些吃力地張了張口,似是仍舊不大習慣開口講話,以至於尾音孱弱而綿軟,乖得叫人心顫,“夫君方才……去妖界了麽?”

纖細的手指攥住了袖角,上神微微一頓。

沈默片刻,上神屈膝委身,一雙桃花眼與她對視,神色溫和地望向她,很輕地笑了笑:“阿曦好聰明。”

讚嘆的一聲落下,那雙漂亮的眸子微微瞇起來,好看得溺人,然而曦卻因此抿了抿唇,將衣袖上的手指攥得更緊了些,骨節幾乎發白。

“你……”她蹙起眉,微微張著的唇似是要說些什麽,然而才一開口,眉眼間忽而浮起幾分悲意。

那雙眼望著他,眼睫微微顫動,眼尾泛紅,不消半瞬,竟是泛起了水光。

這突如其來的神色變化叫上神狠狠一怔,下一瞬他跟著蹙起眉,終於斷了從容,幾近慌亂地道:“阿曦怎麽了?”

“阿曦。”他捧起她的下巴,神色慌亂,眉心糾纏,又因為心疼難當,尾音幾是在顫,“怎麽哭了?”

可是未得到回答。

曦望著他,在一聲又一聲地詢問中死死咬著唇,終於那通紅的眸子決了堤,僵持不住地眨了眨,落下淚來。

她看見了。

她看見她的澤尤哥哥一身白衣,分明是傾倒眾生的神,可那眉心處,原本皎白不染的神印泛著血氣,是與帝君別無二致的森然。

“哥哥……”她喚他,“你是不是……又為我殺人了?”

話音落下,上神猝然一頓。

下一瞬他猶豫著垂眸,望向那處被攥住的袖角,卻見那指尖不偏不倚,正點在一處不知何時被濺上的墨色之上,與那蒼白的骨節相互映襯,刺得他雙眸一顫。

沈默良久,直到有眼淚自身前人的面龐上滑落下來,泅入他的掌心,他終於閉上眼,忍不住地在心裏嘆息一聲。

——還是瞞不過去。

還是……叫她失望了。

哪怕,哪怕已然死過一次,哪怕歷了千年洗滌,他仍舊無法除掉那份根治於魔族血脈的偏執與狠戾。

這雙染了血的手,終究無法徹底洗凈。

“阿曦。”他輕輕松開手,蹙著眉,似是自棄般地輕聲道,“對不起……”

可他還未說完,卻是忽而被人堵住了唇。

潮濕的淚意裏,唇齒滯澀地分合,良久,她擡眸與他對視,卻並不是他料想之中的失望神色。

那雙眼紅得發燙,灼灼目光望向他,有心疼,有愧疚,卻再無其他。

“沒有對不起。”她說,“哥哥,你沒有對不起阿曦。”

“我從未怪你。”她撫過他的唇,“我只知道,我自小仰慕的上神哥哥,為了我,一身白衣染了血,叫我心疼難當。”

最後一字落下,澤尤怔在原地,忘了呼吸。

“哥哥。”她輕輕地攀住他的腰,舒服地蹭了蹭,“這裏鋪的軟絨,阿曦很喜歡。”

“……特別喜歡。”

“因為從前,阿曦不懂事,喜歡在晨時醒來之後便匆匆往外跑,卻總也顧不及著鞋襪,赤著腳就去踩地。”

“而這樣的小事,夫君卻是一直記得,而哪怕到了今日,對阿曦也無半分責怪,唯有縱容。”

“所以啊,澤尤哥哥。”她仰起臉,輕輕笑起來,“沒有對不起,我一直都愛你。”

“……不論你是上神,還是帝君。”

“從未怨過,也從未恨過。”

她望著那雙桃花眼,那裏的淺色眼瞳遭猩紅浸染,與那大雪中的初見模樣如出一轍,分明是叫人膽寒的神魔雙相,卻偏偏能叫她在一眼間,看出當中沈澱著的萬般溫柔。

這溫柔染了水光,便就愈發勾人,上神顫著眼睫,喉結滑動一下,接著他似是察覺到了自己眸中魔息的湍動,下意識地要避開視線,卻再一次被攀上了脖頸。

“哥哥。”她望著他,繾綣尾音繞過他耳側,“你的眼睛,很好看。”

這一句落下,似有無數飛雪呼嘯而過。

千年前,少女捧著一襲狐裘,笑瞇瞇地踮起腳望著他笑:“哥哥,你的眼睛好漂亮啊。”

千年後,曦摟著他的脖子,彎著眼仰臉向他勾唇:“哥哥,我一直都愛你,什麽也不怕。”

“——無論你是溫柔的,還是偏執的。”

“而且哥哥,你知道麽?”她摩挲著他的鬢角,嘴角隱隱浮起笑意,“當年的弒神大戰之後,妖王姬肆本欲從蓮火中逃走,是我親手提著浮游,將他一片一片淩遲致瀕死,再以附魂之術將其殘魂封在往生石上,封入修羅地獄,永受烈火之刑。”

“我看著他一日一日地痛苦哀嚎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卻覺愉悅萬分,酣暢淋漓。”

“——而這般殘忍,只因我恨他,弄臟了我的神,也弄丟了我的帝君。”

“所以。”她眨著眼,在最後一滴淚滑過下顎的剎那,輕輕吻了吻他蹙起的眉心,“帝君也好,澤尤也好,無論夫君是何模樣,阿曦愛你如一,不離不厭,甘之如飴。”

最後一字落下,剔透的淚珠落在那雙桃花眼畔,頃刻,有濕潤的晶瑩淺痕與它交融。而在那雙桃花眼中,屬於帝君的深紅血色浮上眼底,但那淺色雙瞳卻掠過了澤尤獨有的溫柔笑意。

他勾著唇,生平第一次,不由分說地,以一種絕對溫柔,卻又絕對兇狠的姿態咬住了她的唇珠。

而後,恍如撕咬,喘息交錯,津濡滾燙。

“阿曦……”他喚她,瘋狂地、深沈地、萬般溫柔地,“你是我的。”

“嗯。”曦彎著眉,任由自己被窒息淹沒,卻好似身浸甘醴,帶著笑意回應他,“我是你的。”

他們在深吻裏閉上眼,六感模糊,漸漸在朦朧熱意中失了神。

然而在即將墜落的下一瞬,忽然有一聲乍然的喊聲打破了這陣朦朧——

“姐姐!不好啦!”

寢殿的大門嘭地一聲被推開,拎著柄斷劍的丁符匆匆沖進來,臉上是一層尚未褪去的驚慌。

“姐姐,你快——”他將目光徑直地轉向寢殿的床榻,似是正打算說些什麽,然而卻在望見塌上人影的剎那,話音戛然而止,整個人就這般猝然僵在了原地。

等等!

他、他、他看見了什麽?!

一雙眼瞪得宛如銅鈴,視線驚愕地釘在那帷帳之後。那裏,他的姐姐正被上神攬在懷裏,輕裳半解,長發披散,儼然是將醒不久的懶散模樣。但同時又因著上神寬大廣袖的遮掩,她的神色難以看清,只能隱約瞧見,似是正閉眼仰面,擡著下頷湊近上神。

這般親昵的姿勢,他上看下看,左看右看,分明——分明就是在接吻啊!

“呃啊!”他慘叫一聲,心道糟了糟了,連忙擡手捂住眼,“我我我、我什麽都沒看見!”

內心無數聲狂嚎奔湧而過,他忍不住痛罵自己一頓,為何方才進來前會忘了扣門,明明也並非何等重要之事。

——不就是自家小太子和戕族司命的幼弟打起來了麽,不就是兩人打著打著把曦月宮給拆了麽?

區區一座宮殿而已,拆了再築便罷,但他打斷了姐姐與上神的繾綣,才是大罪過啊啊啊!

然而話音落下許久,他正閉眼忐忑,卻是未曾等到任何回應。

於是他小心翼翼地睜開眼,再次瞄向帷帳之後。卻見原本正仰面引頸的曦不知何時已然低下了頭,正將臉埋在上神懷裏,而上神正小心翼翼地以掌心攏在她的後背之上,一下一下地輕拍著。

似是被附耳說了句什麽,曦小幅度地搖了搖頭,卻仍是不肯擡眸,如受了驚的貓兒一般,埋著腦袋不肯離開自己的主人。

上神嘆了一聲,又輕聲說了句什麽,這才將視線轉向了丁符這側。

對視的剎那,丁符被心虛所驅使,猛地眨了下眸子。

他下意思地想要收回視線,擡步就要往後退,卻在這時望見上神自不遠處同他招了招手,似是示意他過去。

頓了頓,他猶豫須臾,終是認命地往前走去。

“上、上神。”他躬身一禮,停在帷帳三步外,沒再靠近,一雙腿緊緊繃著,顯得格外拘謹。

“阿符不必多禮。”澤尤點了點頭,示意他直身,用稍啞的嗓音溫聲道,“方才有何急事?還請直言。”

“呃。”

丁符撓了撓頭,被這一句再輕柔不過的詢問惹得幾乎語塞,目光慌張地四處亂跑,一點也沒意識到眼前人的那雙桃花眼此刻正泛著些微森然的猩紅。

“其、其實也沒什麽急事,哈、哈哈……”他結巴著,幹幹地笑了幾聲。

等那幹笑聲因為尷尬而越來越弱,上神看他須臾,末了擡手扶了扶額,似是格外無奈地搖了搖頭,輕聲嘆了口氣。

那雙總是溫柔笑著的桃花眼中,生平第一次,罕見地露出了一點難以察覺的惱怒和無可奈何。

下一瞬待他張了張口還要再說些什麽,丁符卻像是被什麽給嚇到了一般,赫然往後退了一步。

“啊對了!”他有些浮誇地一拍腦門,恍然道,“我忽而記起,我還有些急事,就先告辭了!”

接著不等對方回答,他極快地轉過身去,拔腿就要往外跑。

然而就在他擡步的一霎,忽而有一道再熟悉不過、卻又久違了的聲音自身後響起,朝他冷然開口道:“站住。”

丁符猛地一僵。

須臾,他訕訕地回首望去,卻見一直低著頭的曦不知何時睜開了眼,擡起頭,朝著自己直直地望了過來。

那雙清妍如冷月的眸子與他對視,雙眉微蹙,皎白的面龐之上,唇色透出淺淡的粉色光澤,瞧上去如水痕淺淡的墨畫。於是那唇側滲出的緋紅血跡,也就格外刺目。

一時間無數念頭自丁符心底飛閃,莫非是方才因為被自己嚇到,叫上神不小心咬破了姐姐的唇?

難怪一向好脾氣的姐夫會嘆氣,也難怪姐姐她……

完了,姐姐一定很生氣!

思及此,他又一次開始後退,然而已經來不及了——

只見那富有神劍之名的浮游劍自曦背後顯出身形,帶著翡綠刀鞘的劍鋒悠然一轉,徑直地朝著自己飛了過來。

“救命……”丁符勃然色變,拔腿就跑,“救、啊啊啊啊啊!”

————

眼看著丁符的身形消失在那側,曦收回視線,那雙緊蹙著的眉才微微松開。

她抿了抿唇,正要擡手召回浮游,卻被一雙手打斷了動作。

上神抵著指尖,輕輕地拂過她的唇角,極為溫柔地抹去了那道血跡。

“阿曦。”他低聲道,“還疼麽?”

曦回過神,將視線從門那側轉回到他眼中,在關切而專註的目光中緩緩搖了搖頭,小聲答:“不疼。”

頓了頓,她又問,“哥哥呢?疼不疼?”

撫開她鬢角的碎發,上神收回手,搖著頭無聲地笑了笑。

眼見她似是松了口氣般眨了眨眼,那雙桃花眼溫柔地望著她,猩紅眼底流轉的都是輕淺的笑意,半點不見冰冷或戾氣。

片刻後他再次伸手,揉了揉她泛著紅的耳尖,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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